用我一生
小时候,电网是一栋彻夜长明的调度楼,我在下头,母亲在上头;长大后,电网是一溜动模仿真实验室,我在这头,最优解在那头;后来啊,电网是一本电站验收留影集,我在外头,外公在里头;而现在,电网是一条漫天风雨逆行路,我在前头,光明在后头。
2016年深秋的一个傍晚,变电站返程途中,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,于是一身工装、半脚泥水的我匆匆跳上了开往南宁的动车。
窗外景物几经变换,我注意到了一样景象重复出现:那是输电线路的铁塔。时隐时现,时远时近,但它始终陪伴着我。当车窗只余茫茫山林和我的倒影,我知道,它会在下一个转弯等待。我还知道,它挂14片瓷瓶是220千伏线路、它身上6组导线是同塔双回,知道它犄角尖尖又名“羊角塔”……因为,二十年前,就有人把我抱上膝头,用指尖点画着铁塔银线——
“乖孙女,你看它有两只犄角还有三撇胡须,像什么呀?”“像~山~羊~”
自记事起,电就不是一个抽象的符号,它有手有脚,会跑会跳,有声有色,有温度也有力量。我曾着迷于“神奇电表”或快或慢的转动,坐在大人肩头目不转睛,一看就是许久;也曾艳羡电线杆亭亭玉立的挺拔身姿,窄窄的放学小路,只有它与两旁围墙等高,能帮我一窥墙那边的神秘世界;电闪雷鸣的雨夜,我听着球形闪电的故事入睡,那些橙红的、幽蓝的闪电球会一路电光火石地滚进梦乡,碰撞出满世界火树银花。每逢出行,车窗外的银线铁塔总是长辈信手拈来的“教学用具”,识数、辨形、看图造句;周末游玩,当许多人陶醉于大王滩水库的湖光山色,席地野餐时,我们却会沿堤而上,体会库区发电时的磅礴声势。
一直压在小书桌玻璃板下的,是一幅“电力系统手绘图”,年幼时蒙透明纸描摹过、长大后书山题海掩藏过、高兴时手舞足蹈敲奏过、疲倦时脸颊相贴小憩过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图画褪去的色彩全部融入时光,装点着我的人生。
一阵密集雨点扑面而来,迅速模糊了窗外景象。
斜打车窗的雨滴几乎无视重力般水平粘滞在玻璃上,迟迟不肯下坠。思绪追赶着雨滴洒落,渗透泥土,涓流成泉,汇入江河。仿佛又回到了童年,我又在放学路上“赶水”,大雨中一点一点清理排水口覆盖的残枝败叶,一扫帚一扫帚赶着积水趋近孔洞,祈祷每一滴都能顺畅地奔流入口,淌过管道,绕经城市,汇入江河。
因为每一滴都那么珍贵。
但是时空变换到十多年前,这样“不知时节”的雨季,却常令市民在“电荒”与“洪涝”之间备受煎熬,与我同龄的孩子,都经历过家家户户小煤炉、桌边墙角长蜡烛的日子。那些映着豆大烛光、吸溜着清水面条的炎炎夏夜,我懵懂地听母亲说起红水河流域20年一遇的大旱,说起南网总调支援广西的外电,说起梯级电站建成投产的憧憬,说起新能源开发的未来……母亲的很多话语,都因超出我的理解范围而被我逐渐淡忘,但“故事”中那台水轮机水位过低、水头不足的“委屈”模样,却深深扎根于脑海,生长出的每一根枝蔓,都推动着年少的我去做些什么、快做些什么。
可当年我能做的是那么少。为彻底解决“缺电荒”“用电难”,主网架构和装机容量都在倍速发展,随之而来的庞大档案需要精心管理,母亲一周一周加班,我只能无声陪伴。每当入睡时间来到,我一步三回头地下楼,走廊尽头的昏黄灯光和萦绕不散的樟脑香气,是我记忆中“敬业”二字贯穿母亲职业生涯的模样。
寒意渐浓,车厢里已经呵气成雾,此时,一声“前方到站:南宁东站”打破了一车昏沉。一时间,交谈声、走动声、进食声、哭闹声群声毕至,暖黄灯光仿佛瞬间拥有了生命。我看见黑洞洞的寂静天地,和灯光下拥挤攒动的人群,忽然明白了外公和母亲描述中电与生命的联系。
外公毕业于武汉水利电力学院,也就是今天的武汉大学工学部。他毕业分配到广东佛山,60年代响应国家号召、支援西部地区,来到广西南宁,就此扎根。兴水利,建电站,搞生产,做政工,组发电,送配电……外公说他的一辈子全部奉献给了电网,电网什么样,他的一生就是什么样。
我曾经向外公诉苦,诉说变电站验收的艰辛,为了给施工设备腾出功率,数九寒冬里我们只能把手捂在装置上取暖,幻想跳动的液晶数字能如生命之火散发热量。外公说不要怕苦,等变电站投运的那天你就会发现,吃过的苦都是值得的。
外公说:“变电站投运的时候,你会听到电源侧的开关合闸,氧气透过肺泡的屏障;听到电流以3万公里每秒奔来,富氧血在肺静脉流淌;听到电子在线路刀闸外聚集,二尖瓣即将打开心房;“噗”,血液充盈心脏,线圈形成磁场;十六千帕的压力从主动脉喷薄而去,主变送出的电压贯通几十公里线长。啪嗒,灯亮了,饭香了,人就活了。”人活了。从霓虹都市到静谧山村,多少生命在光明中升腾悦动,外公的一生却在璀璨灯光下走向终点。